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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 2)





  原来他今天运气特别好,碰到了一个棒槌。那家伙是外行人,拿着老爹的遗产来潘家园碰运气,急于出手,结果被药不然给逮住了。药不然三言两语就唬住了他,最后用一千块钱拿下了这个斗笠碗。那个棒槌还觉得占了大便宜,欢天喜地走了。

  这么算下来的话,扣掉成本,药不然一共赚了两千五百元。

  “哥们儿不是吹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败家子儿,我也算是替他老爷子给个教训。”

  郑教授回头看向我,问我对这个价格有没有什么疑议。我摇摇头,表示很公道,然后把手里的佛头递了过去,让他鉴定我这个。他们俩早看见我手里的佛头了,所以都没什么惊奇神色。郑教授捧起佛头来细细端详,药不然双手抄在胸前,一脸不屑地颠着脚。

  也不怪他这么一副胜券在握的嘴脸,我那个佛头的品相确实不咋地,正常来说,是绝对竞争不过他的同安斗笠碗。

  郑教授看了一回,抬头对我说:“小许,你这佛头是晚唐风格,我估的价是一千五到两千。你可有什么问题?”

  我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见得,郑老师您再看看?”

  郑教授知道我这一句口头禅说出来,这佛头肯定别有玄机,又反过来掉过去仔细端详。药不然在一旁说话带刺:“愿赌服输,别死撑着啦,输给哥们儿的人,能从菜市口排到永定门,不差你一个。”

  我当他说风凉话,也不理睬,耐心等着郑教授审查。郑教授又看了十分钟,把佛头放下,长长叹了口气:“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其中奥妙。”药不然道:“什么奥妙。他根本就是怕自己输了,忽悠郑老师你呢!”

  我笑了笑,说:“郑老师您看这里。”然后我把那个佛头颠倒过来,轻轻点了一下脖颈处的裂隙。郑教授经我提醒,啊了一声,把头凑近了仔细观察。他又嫌看得不清楚,从怀里拿出一个放大镜。看到郑教授认真的神态,药不然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也不吭声,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佛头,想看出什么端倪。

  这一次郑教授看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抬起头来,连连感慨:“小许你说得不错,我刚才真是看走眼了。”然后他对药不然道:“小药,这回是你输了。”

  “凭什么!不就是个佛头吗?又不是核弹头!”药不然一听就跳起来了,一脸不服气。

  郑教授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我说:“小许,要不你给他解释一下?”

  “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先说了一句惯用的开场白,然后道,“佛头的鉴别,除了看它的佛像样式和石料质地以外,最关键的是看它的脖颈断口。从断口的形状,能大致推断看出来它佛像的姿态是如何,然后才好判断佛头本身的价值。”

  药不然拿着我买的佛头,反过来掉过去地看,但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指了指脖颈断口:“你看,这一尊佛头,断口很平整,只在右侧有条狭长的浅槽,石皮和其他部分颜色有细微差别。说明盗佛之人手段很高,用特质的铁铲从佛像脖颈右侧一铲,一下子就楔入石脖,再轻轻一掀,就把整个佛头凿下来了。”

  药不然这次没继续嘴欠,听得很认真。

  “这个铲槽前浅后深,说明盗佛者是站在佛像右侧从上至下来凿。如果是一般的立佛,盗佛者会在左侧或右侧平进,铲槽应该是直的。如果铲槽前浅后深,略有倾斜,则说明佛像两侧有阻碍之物,盗佛者不得不选择从佛头上方向下凿击。所以这尊佛不是立佛,而是坐佛,而且右臂半抬,挡住了盗佛者的活动空间。在佛教里,如来佛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半抬右手,指做兰花,是什么时候?”

  “坐坛说法宣讲佛法……”药不然喃喃道。

  “不错!在这种造像里,佛祖的嘴唇是半开半合的,以示敷演佛法,经传万众之耳。再看我这尊佛头的肥厚嘴唇,上宽下窄,确实是半开之状,与铲槽能够对应得上,证明确实是真的。”

  多余的话,我就不必说了。唐代坐佛传世很少,讲经佛祖像更是罕见。我淘到的这尊佛头既然是从讲经坐佛上凿下来的,价格可就与寻常佛头大不相同,恐怕要翻上几番了。郑教授重新进行了评估,估完以后他给出的价格是六千元,扣掉一千七百元的成本,利润达到四千三百元,比药不然的两千五百元可超出太多了。

  这一次的赌斗,我是压倒性胜利。

  郑教授宣布了结果以后,药不然脸色非常尴尬。他眼神游移不定,先瞪瞪我,又看看郑教授,还假作不经意地把手插进裤兜,去看来往的行人。这局他输了,按照约定,以后不许再去骚扰我,让我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平静日子。

  我也不吭声,笑眯眯地看着他。最后我把药不然看得有点毛了,他不得不咳嗽一声,眼神瞪着我身后的一块牌匾,正经八百说:“愿赌服输,我们药家没有食言而肥的人。这个斗笠碗算我让给你了……”说完他头一偏,还想吹吹口哨表示一点不在乎,结果声音却像一只得了哮喘的狗在喘气。

  这人就是太好面子,不肯低头认错。不过我不为己甚,便把碗接了过来,揣到怀里。我跟着这一老一少忙活了半天多,收点酬劳也是应该的。这小子既然是五脉中人,背景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家境一定不错,我就不跟他客气了。

  “小许,你这一招,也是《素鼎录》里教的吗?”郑教授问。

  “正是。佛头的真假鉴别,很多时候光看这个铲槽就能判断出来。这在《素鼎录》里,叫做‘验佛尸’,名字听着有点瘆得慌,大概是因为多少跟仵作、法医验尸的手法很相似。”

  佛头的伪造者和鉴定者,往往只关注佛头本身的雕刻工艺和石料的做旧,却忽略掉这个小小细节。瑞缃丰的老板和郑教授一样,没留意铲槽的位置,把它当成了普通的晚唐佛头,差点错失了宝物。

  郑教授把佛头交还给我,大为赞叹:“小许啊,年轻人像你这么有眼光的,真是不多。何必一身才学,要埋没在琉璃厂的小店里呢?”我淡淡一笑:“人各有志。我那铺子叫四悔斋,用的是我爹临终前的话,悔过、悔人、悔事、悔心,所以我胸无大志,只想安生做人,能活就成。”

  其实我说了谎话。

  自从刘局给我透了个底之后,我对“明眼梅花”和“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背后隐藏的五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关于我许家一脉的渊源,更是十分好奇。为何我许家会家道中落?为何我父亲绝口不提?为何刘局对这些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明眼梅花聚首又意味着什么?《素鼎录》到底什么来历?

  这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一群活蹦乱跳的绿油皮大肚子蝈蝈,接二连三地从打开了盖子的草笼里蹦跳出来,在我眼前转悠、蹦跶,让我恨不得一个一个扣住它们,看个究竟。

  但我必须得谨慎,不可轻举妄动。今天这两位自称是五脉中人,可到底什么底细,我不知道,所以不可与他们牵扯太紧密,还是等等刘局那边的消息。要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父亲临终前的那八个字,就是对我的警告——当爹的不会害儿子,他不让我涉足这个领域,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从郑教授那里接过佛头,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眼神无意中扫过佛头后面的那一道新裂痕,心里陡然一突。

  不对!有问题!

  我把眼睛凑到那佛头裂痕前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把郑教授的放大镜借过来。郑教授和药不然看我面色大变,都凑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颓然把佛头高举过头,猛然往地上一摔。只听得“哗啦”一声,整个佛头被砸到水泥地上,顿时碎成几十块碎石,把周围的摊贩游客都吓了一跳,纷纷朝这边看过来。郑、药二人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药不然第一时间把郑教授扯到身后,然后对我大声喝道:“许愿!哥们儿都已经认输了,你还想怎样?”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是你赢了。”

  “你小子还想……呃?你说啥?”药不然一下愣在那里。

  “你赢了。我让人给打眼了,买了个赝品回来,一千块钱都不值……”

  “你这么做,是不是觉得哥们儿特可怜特悲催,所以想让一让?”药不然老大不高兴,感觉被侮辱了一样,“告诉你,哥们儿吃的亏多了,这点亏还撑不死!”

  郑教授也是眉头一皱:“小许,这是怎么回事?”我指指地上那一堆碎石:“郑老师,您是行家,您看看这些碎块,是否有蹊跷?”郑教授蹲下去用手捏起两块,搓了搓手指,抬起头惊讶道:“这是……茅岩?”

  “没错。”我一脸沮丧。

  佛头的造假中,有一种极其少见的手法,叫做茅拓法。有一种石料叫茅石,质地偏软,可塑性强,又容易沁色,特别适合复刻佛头并且做旧,能把青苔纹和风化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极难分辨。

  我拿起碎片道:“茅拓法唯一的破绽,在于石质。石质相对较硬的砂岩佛头,摔在地上,是四分五裂;而用茅拓法雕成的赝品,摔到地上会碎成几十块边缘呈钝角的碎片。我若不是无意中看到那一道新裂隙的边缘,也发觉不了这个问题。”

  郑教授听完我的解说,呆了半天方才说道:“原来竟还有这样的造假之法,当真是防不胜防。”我回答说:“民国之前,这手法几无破绽。不过现在科技发达了,只消测量一下密度、分析一下石粉成分,自然就能查得出来。”

  郑教授叹道:“那也得先怀疑是假的,才好去做实验。这玩意做得如此精致,哪里会有人想到是假的。”我苦笑到:“可不是么?这种佛头骗的不是普通玩家,而是我这种半瓶醋晃荡的伪专家。一时疏忽,竟着了道。”

  这个作伪的人,心思很深。他不光用了茅石为底质,而且抹去了一切可能会被专家怀疑的细节,连铲槽都精密地雕了上来,让整尊佛头看起来浑然天成,基本没有破绽。

  郑教授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石粉,忽然问:“这佛头的破绽十分隐秘。你若是不说出来,根本没人能识破——至少我和小药都对这些细节懵懂无知——你又为何自曝其短呢?”

  我正色道:“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我们许家的家训只有一句话: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所以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