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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第34节(1 / 2)





  他无法回答,面对如山的军令只能选择缄默,最终还引来了大总统的通电训斥——北京再下严令,命山东守军绝不可与日德交火,只能协助当地平民尽快转移至非战区。此信一出军营之内便有骂声哀声一片,将官们亦难免对他这个外来的告密者横眉冷对。

  ——焉能不骂?都是血脉相通骨肉相连的同胞。

  ——如何不哀?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代。

  他一贯寡言少语善于忍耐,无论面对怎样残酷的情境都能以冷峻沉定的面目示人,可其实那时他的心已经有些空了,不知眼前的一切同甲午和乙巳有何分别,更不知自己十年前捐弃所有从头来过的选择究竟是不是一文不值——这个国家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变好?那些拼命挣扎着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点尊严和安全?

  他没有答案,也无处询问,放眼望去满目都是茫然自失的人,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把那些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平民带到一个暂时没有争端的地方,至于失去家园的他们往后该如何生活,他完全无法给出交待。

  别说他了,就是政府也不能——胶东道的官员眼下都已手足无措,全因几年来省内的税收大多都已上交中央偿还外债,早不剩多少钱财能赈济流民,如今连个结实点的帐篷都搭不起来,还有受伤的平民因为药物短缺而死在了荒芜的旷野之上。

  那真是最灰暗的一天,连秋风都显得更肃杀了,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收到了她的信,用漂亮素雅的信封装着,却因经历了从沪上到青岛、又从青岛到昌邑的漫长旅途而被折腾出了些许褶皱,可这依然无碍于它的典雅,他把信拆开展读,还隐约闻到了信纸间淡淡的香气。

  她写道——

  徐先生:

  很高兴收到你的信,也谢谢你这回没有诓我,勉强算是信守了诺言。

  你笔下的青岛十分令人神往,想来那里的风景一定十分秀丽,只是此刻局势艰难,强盗们总不懂得珍惜人家的故土,一定也让你很伤怀罢。

  父亲很挂念那边的局势,幸而又在上海商会有几分人脉,近来募集了一些资金以供赈济流民。他这人很多疑,总怕这钱会落入什么贪官污吏的口袋,因此托我将它转交给你,支票我已随信寄出,你按需去取就是了。

  归期不定倒不要紧,只要能平安回到上海便好,虽然这话说起来很不大气得体,可我总还是忍不住要说:要珍惜自己的性命,要像珍惜他人的性命一样多,万不可学了我那惹人伤心的二哥。

  差不多就这样了。

  另:我知道你是二甲进士出身很了不起,可你又何必把每封信的措辞都搞得那样晦涩?我读得十分吃力,还以为你在炫耀;倘若不想被误解,下次就请多写些白话、不要再欺负人了。

  又另:如果你定下了归期记得寄信来告诉我,我还要把上次你偷偷放进我包里的钱还给你呢。

  真的就这样了。

  白清嘉

  民国三年十月十六日

  那天的秋风是那样寒冷,而他低垂着读信的眼睛却又那样温热。

  他又一次见到了她的字,与他的截然不同、透着令人愉悦的轻快和浪漫,没有什么讲究的走笔和根骨,却有些洋文式的勾连和挥洒,别致又可爱;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她的语气,明明人不在你眼前,可却硬生生把话说活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她抱怨他的信晦涩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态语气,有点娇又带些气,会让人疼到骨子里。

  可真像只让人爱不释手的猫咪。

  他无声地叹息着,感到自己心底的贪妄正在越来越多地满溢出来,这让他完全莫可奈何,缓了缓才慢慢拆出信件后封存的支票,看到上面写着一串令人很难不为之震撼的数字——整整八万大洋就变作了这样一张小小的纸片,翻山越岭地从她身边来到他手上了。

  这张纸片会变成什么?

  能烧起火炉的煤炭,能供流民暂居的帐篷,能挽救一条生命的药物,能让孩子充饥果腹的食物。

  会变成荒原中的灯火……能让人再次对这个荒唐又残酷的世界产生一点天真而温情的想象。

  他沉默着不说话,只谨慎地将信叠好收进了怀里,随即就再次投身于那些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之中,严肃冷峻的样子和平素没有丝毫不同。

  可是熟悉他的士兵们却总觉得长官那日的心情很好,私底下闲聊时又难免各自偷偷猜测:兴许,是有什么极好的事情发生了吧。

  第55章 马场  心怀大义!高风亮节!

  10月31日, 时值日本大正天皇寿辰,日军兵分四路向德军发起总攻;11月7日德军投降,胶澳总督麦维德于当日下午四点签署降书;11月16日日军进驻青岛, 占据胶州湾租界地及胶济铁路全线, 战役正式宣告终结。

  山东之地已是满目疮痍, 而日本国内却是一片振奋, 大概是将此次在华取得的非法胜利当作了献给天皇的最佳寿礼,在举国欢庆的同时又酝酿起了更大的野心。

  西方列强囿于战场, 英法诸国又欲谋求友邦联手抗德,哪还有余力干涉远东诸国的纷争?眼下便是侵吞中国的最好时机——先占据山东吧,再趁乱解决满蒙悬案,待西洋人的大战结束, 那古老而孱弱的中国便是大日本帝国的中国了。

  日本军政二界全动了起来,德国投降当月,日本大隈重信内阁便迅速通过《对华交涉训令提案》, 其中明确罗列了对华“二十一条”要求;12月3日, 日本外相加藤高明依据此提案向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发出了训令,要求其与袁政府交涉, 迫其接受二十一条。

  泱泱中华原本就阴沉惨淡的天……再一次黑云压顶。

  与此同时, 身在北京的白清平总算从“停职自省”中解脱出来官复原职了,当下便欢喜地修书一封寄到沪上告知父亲——他父亲又怎么会不晓得?此番喜事可是用十五万大洋的公债换来的,比旧朝廷买官鬻爵的价格还要高昂上许多呢。

  幸而这笔钱财总算没有白花、到底还是为长子争来了一份好前程,且听文官处那头传来的消息, 日本公使近来与大总统频频接触,负责外事的官员都已忙得焦头烂额,兴许……那件众人早已心知肚明的大事,过不多久便要发生了。

  到时候国家会有什么变动?大总统会不会需要更多的钱?倘若他再次开口……白家还能有余力应付么?

  白宏景心中的愁闷累积得越发多了, 人也一天一天憔悴下去,幸而他那鲜嫩的三姨太如今终于回到了他身边,算是给了他一点难得的慰藉,就算没有精力与之同享鱼水之欢,只闻一闻她那令人迷醉的香气、听一听她那如莺如燕的声音,也是可以延年益寿的人间快事了。

  他是越发爱往红江花园跑,有一段日子甚至连续小半月都住在了那里,陆芸芸也会拿捏人,一边撅着嘴娇滴滴地抱怨之前被白清嘉赶到北京饭店去住的旧事,一边又温柔体贴地给自己满头白发的丈夫熬煮滋补的汤药,还蹙着眉十分担忧地问:“我才在北京多待了几个月,老爷怎么就憔悴成这副模样了?是不是大房的太不省心、把你气着了?”

  这话里藏的挤兑可一点也不隐晦,倘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必然会惹得白老先生不快,可他这姨太太年轻不懂事嘛,说这些酸话也无非是在闹小女人脾气,不单不可恨、还有些可怜可爱呢。

  “最近的确生了些是非……”白宏景沉沉叹着气,多的话却也不再说了。

  陆芸芸瞅着他的脸色,眼里隐约划过一抹暗光,她垂下眼睑遮掩着,又体贴入微地给白宏景倒了一杯新茶,在对方接过后才试探着问:“听说老爷之前为买公债卖了不少厂子,也不知如今手头的资金还充不充裕?倘若有要用钱的地方……我这儿倒有一个法子。”

  这话可真让白宏景失笑了。

  他这小姨太太花钱如流水,每个月单是买新的衣服首饰就不知道要花掉多少,哪里晓得挣钱的艰辛?只是个会花钱的主儿罢了。他全然没把她这话放在心上,全当个笑话听了。

  陆芸芸也看出了白宏景的轻慢,又开始撅嘴闹脾气,人从他怀里脱出来,抱起手臂义愤填膺地说:“怎么了怎么了,我就不能为咱们家上点心出点力了?明明都是心疼你,却还要被你瞧不起——哼,既然这样你还来我的红江花园做什么?干脆回白公馆跟你那心肝儿大房待在一起算了!”

  这一番酸酸甜甜的小意可真是拿人,一句“心疼”险些就要化开男人的心肠,他哪还能再笑自己的小可人儿?自然只能哄的,当下便把人搂进怀里,笑着说:“又闹什么小性子?——好了说吧,我听听就是了。”

  陆芸芸却哼了一声,又闹了一阵妖,非说白宏景是在打发她、不肯再说了,本以为对方要顺势再哄自己两句,没想到他却真有要作罢的势头,气得她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老畜生”,表面则柔顺地嗔了一句:“还说不是应付,都没耐心多听我说几句……”